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屋頂-4《回,蕩》

姨婆已經走了,但那場車禍引發的巨響至今仍深深地回蕩於頭殼深層。這幾年來,偶爾突然炸出一聲巨響,回放起那場算起來一點都不嚴重的事故,卻偏偏如噩夢般,每一次都會讓我全身顫抖,短時間内無法動彈,重則耳鳴片刻。它所帶來的震撼,就連姨婆離世的消息傳入我耳朵的那一刻,也無法相匹比。


難道這是輕微的創傷後壓力症?


首先,姨婆的離世與這場車禍一點關聯也沒有,車禍發生後的一年多吧,姨婆才離開的。


自從姨婆的丈夫去世以後,我一直都以當姨婆的司機感到自豪。雖然小時候,姨婆和阿嬤这對姐妹經常在一起,可以算是形影不離,但我和姨婆的交集就只僅限於長輩與晚輩之間的那種距離,我還因爲阿公跟阿嬤寵得無法無天而常常被她念叨幾句。姨婆無子,所以就把光環被我搶掉的二弟收當養孫,反正哦,阿公給我什麽,姨婆看二弟沒有就會補一個給他,起到一個平衡作用就對了。


或説回來,直到近幾年,我們的關係才越來越親近,開的玩笑也越來越無厘頭,不知道的人家還以爲我們是婆孫倆。


仔細琢磨,原因無它。阿嬤去世以後,我失去了可以撒嬌的對象,姨婆順理成章地彌補了阿嬤的空缺。雖然阿嬤很胖,姨婆身材瘦小,但在她身上我還可以依稀找到阿嬤的影子,跟相處可以讓我聽到很多關於阿嬤的故事,回味一下阿嬤還在的日子,延續她在我記憶中的生命。


我跟姨婆說過,阿嬤留下來給我最珍貴的東西是她。話這樣說很好聼,也不知道她聽了以後是什麽感想,但事實的確如此。姨婆也常常對外人説,雖然她膝下無子,但身邊的侄子侄孫都對她很好,比那些子孫滿堂,要人時沒人的那些老人家好太多。


這種當司機的生活一直延續到了我結婚以後才改變。那時,我一般只是在午餐時間去接姨婆出來吃午飯,就是不讓體重嚴重流失的她不吃東西。我們吃飽后,我會把她留在唐人街和親戚們聊聊天,直到傍晚的時候把他接走。


姨婆講話很大聲,又很喜歡跳針,體内留著和阿嬤一樣的血液,雖然不像阿嬤那樣被人嗆就直接當場跟人輸贏,但脾氣也不是很好,很容易招人挑釁后然後開始狂跳針。事件發生的那一天,我去唐人街接姨婆吃午餐。吃飽后上車,開了一段路程,姨婆開始切入正題。她說昨天有一個遠房親戚從過來,聊天之際就說起了我阿嬤活該不得好死。


「阮嬤?」我不明白。


姨婆嗯一聲點頭,然後開始重複整個故事。


什麽懶叫?這到底是什麽樣的深仇大恨?我越想越生氣,深刻的印象中,當時我整張臉都熱了起來。這個年代還有人這樣説話?聼姨婆説的樣子,那人應該也是跟她同年齡層,同輩人。


幹你老母較好……算了,過去的私人恩怨我懂個毛,當年我又不在現場。


算了算了。


正當我努力地把意識從怒火中救出來,一樣充滿怒火碎碎念的姨婆又重複一遍整個故事,從唐人街拐彎轉入另一條路,短短不到兩三分鐘的路程,她把故事給我重複了三四遍搞到我心煩意亂,雙眼發白。試想想看,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裏,充滿著高血壓的音量,一直不斷地講述一個會讓我血壓高又去頭去尾的吊詭故事……


結果一聲巨響,直接成功地把車裏的惡性循環炸斷。


左側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一輛黑色的尼桑Teana,被我狠狠地撞了上去。回過神來,我先確定姨婆沒事,因爲撞擊的方向是姨婆的副駕駛座,然後下車。


下車一看,幹……官車,還被我撞個稀巴爛,連鈑金都被掀開來,而且裏邊的官員正趕著去機場。


跟人協調后,我上車再確定姨婆沒事。此時的她顯得非常冷靜,不再像剛才那樣激動了。我們去警局報案繳罰款,就這樣浪費了剩下的半天時間。待我做好筆錄出來,姨婆往我身上塞了一筆錢,讓去繳罰款,她說要不是她把我搞得心煩意亂,這一切都不會發生。


她這麽一説,充滿我體内的憤怒、無奈和不安瞬間化成内疚。


這些年來,每一次經過那個車禍發生的拐彎處,腦袋會回蕩著那聲巨響,顫抖的雙手不知覺地會緊緊地握著方向盤。


我想那回蕩著的巨響,應該跟那個微不足道的車禍扯不上關係。回蕩著的,或許是姨婆口中,那個我很介意的故事。


也有可能是碰撞后她受到驚嚇臉色一變,那一個看了會讓人覺得心疼的畫面。


又或者是在警局時,她往我身上塞錢的那一幕。


我不知道。


也許,回蕩著的巨響是在提醒我,副駕駛座上永遠不會再坐著她。


關於這個問題,夏宇時後來給了我一個似有若無的答案。當然,那是一個剛下完一場大雨的夜晚。今年的春節都在下大雨,從年二十九到初六大雨從來沒停過,天氣冷得跟住在山頂似的,詭異的天氣再次提醒我們世界末日就要降臨了。


「這一篇你寫了好久。」他坐在隔壁家的屋頂邊緣,雙脚在黑夜中凌空晃著。


「嗯。」我點了幾個頭,不再做任何補充,因爲我不想把責任推給會讓人慵懶的雨天。這幾個月來我確實有點懶,要做的事情一旦多起來,再加上潮濕的天氣,人就會莫名其妙地提不起勁。


「我來告訴你爲什麽。」夏宇時從屋頂上跳下來,輕輕落地,也不怕草地溼滑,整個人少見的精神抖擻。


「因爲這件事情你放在心裏太久了。」他把瘦骨如柴的雙手放在背後,百分百毒梟的梗圖,于我眼前踱步,瀏海后看不見的雙眼高深莫測。


「你想,把它寫出來就只有一次的機會,所以你認爲自己有責任地好好把這篇故事盡善盡美,給予一個好的結尾。其實,你顧慮的那些也許、或者、還是,都是多餘的,它們都是你真真實實的情緒和想法,何必想説又不敢承認,無病呻吟?」


「……」


他擡頭看著月光。


無病呻吟……他說。幹……我不知道怎麽反駁。


「只要你肯面對自己,就是對毫無遺憾這四個字踏出第一步。」他的背影就像他的瀏海一樣,看久了就會有一種脫離現實的感覺。


面對自己,毫無遺憾。


好吧,不寫了。


就這樣結尾吧。


毫無遺憾的第一步!


29/1/2023 正月初八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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